植物記

吾所居小園多嘉木群芳。唯西窗下植香櫞一株，高三丈余，四時常綠。晨昏雜以雀鳥啁啾，如奏笙簧于林下。故常立于案前，以慰倦怠。余觀其松柏之質(zhì)，及春而榮，稍遲，葉腋含苞，漸綻五瓣紫白小花，花落掛果，初疑為橘，碌碌依人，隱于綠蔭。季冬至，青綠果實大若蜜柚，乳黃渾圓，一樹懸銜，累垂可愛。

甲申新春，大雪壓枝，墻角臘梅凝寒自開，園內(nèi)皎皎然一片素潔。皚皚雪地中陡遇兩枚香櫞，折痕新鮮，半掩半露，絕人可憐。噫，園中之實，本為觀賞，只因風雪，唾手可得。此好物適可作案頭清供。

汪曾祺有文章：“歲朝清供”是中國畫家愛畫的畫題。明清以后畫這個題目的尤其多。任伯年就畫過不少幅。畫里畫的、實際生活里供的，無非是這幾樣：天竹果、臘梅花、水仙。有時為了填補空白，畫里加兩個香櫞。“櫞”諧音圓，取其吉利。草木之類，各有所長，有以花勝，有以葉勝，有以果實勝。水仙、臘梅、天竹，皆取其顏色鮮麗，香櫞因果為人愉悅。隆冬風厲，百卉凋殘，晴窗坐對，眼目增明，真乃歲朝樂事。

寫下這段文字，仿佛案頭猶留昨日之香。

又記：庭院里共三棵木瓜樹。唯山石旁一株五杈，頗不直，粗若湯碗，姿態(tài)甚美。向晚夕照，枝頭掛滿郁郁金果。某回路過，聽得“噗通”一聲，一枚熟透的木瓜滾向花磚石縫。真?zhèn)�瓜熟自落。撫于掌中，若涂油蠟，憨樸木訥，硬不易損。嗅之，蜜香，乳香，佛手之香呼?低頭尋覓，灌木叢里亦墜落數(shù)枚。大似雪梨，小若檸檬。置于盤中，姍姍可愛。晨起，一室清香。所植木瓜樹或曰“文冠果”“鐵腳梨”亦未可知。此木為薔薇科，非尋常食用之番木瓜。孟夏粉花屈指，形似桃紅，芬芳透亮，霜月果實由青漸黃，綠葉亦轉(zhuǎn)紫、橙、朱、脂，五色陸離。肉不宜食，澀、酸、咸、苦，卻難掩芳香。

至此，凡每落必撿。劈面亦遇見漫步者，皆不以為奇。唯吾獨樂耶。真是投以木一株，報之果一樹。

又又記：幼年村里多椿樹、楝樹、構(gòu)樹、榆樹、泡桐樹。采過榆錢桐籽，攀過椿樹楝樹，構(gòu)樹果實一紅，即被鳥兒與小兒爭食一空。

不知何年，庭院里一棵小樹漸漸長大,數(shù)年后，高出屋頂，直竄藍天。仲夏之際，清風拂帳，陰翳匝地，黃花滿枝，細碎明艷，燕子喜鵲爭相嬉鬧。記得欒樹名是因了彼時看電影《智取威虎山》，有個叫欒平的壞人，他的姓與欒樹名同一個字同一個讀音。忽忽幾十年，幾乎忘卻故鄉(xiāng)門前陪伴我們長大的植物。再度搬遷，新居樓下竟是一株半抱還粗的欒樹，六七層樓高，而我推窗即可觸摸，有的枝葉迫不及待要伸進陽臺里來了。

兩只鳥兒來做窩。它們銜來樹枝泥巴，嘰嘰喳喳好幾天，又飛走了。枝生無限景，花滿自然秋。欒樹夏天稠密的花朵落去，像灑下一場黃金雨。不久，枝頭串串蒴果登場，鵝黃、青綠、洋紅、胭脂、深紫，風中搖曳著一串串小燈籠，而我足不出戶，便可欣賞滿樹佳果。

少年時的情境，像又回來了。

吳玲